彭剑锋：做有情怀、懂江湖、通人性的企业家
在中国特殊的人文和政商环境中，要把企业做大做好，企业家需要有大智慧。这个大智慧首先来自于中国的传统智慧：天、地、人融为一体。既要通天入地，又要牢牢把握住人。所谓“通天”，就是要有情怀，顺天道，有“胆大包天”的目标追求和天高远望的格局。所谓“入地”，就是要懂江湖，接地气，低调务实，在商言商。所谓“把握住人”，就是要通人性，聚人气、凝人心，将人组织起来。只有把天、地、人融为一体，才能扎根于中国沃土，放眼全球，将企业做大、做强、做久。1.有情怀就是有家国情怀，有心怀天下的使命感，有立意高远、“胆大包天”的长远事业追求。有情怀的企业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以产业报国，社会责任担当为基础，把远大理想与个人抱负、家国情怀与人生追求熔融合一。张謇为何被称之为中国民营企业家的先贤和楷模？除了扛起实业救国的大旗，还在国家内忧外患最为严峻的关键时刻，以他为首的立宪派为维护国家的大一统做出了特殊贡献。同时，有了财富后，他一生不遗余力地兴办教育，提出小学为先，师范为本，办基础职业教育，致力于提升国民素质。有情怀的企业家都有高远的目标追求，都是长期价值主义者。中国许多企业活不长做不大，根本原因有二：一是创始人小富即安，目标追求封顶，因而激情衰竭，不愿持续奋斗；二是过度的投机、浮躁的心态，短视的眼光，非长期价值主义思维。华为任正非之所以被称为中国目前最有情怀的企业家之一，就在于他是一位有使命感和高远目标追求的企业家。1995年华为只有十几亿销售收入的时候，他就提出：十年以后，世界通信企业三分天下，必有华为一份。在1998年完成的《华为基本法》中，任正非及华为人就提出了华为要成为世界级领先企业的远大目标追求，并基于长期价值主义，持续加大技术、人才、管理的投入，使得华为不仅成为世界第一通信企业，而且在5G技术上全球领先。2.有情怀就是有高尚的情操与人品，有坚守的价值观、有经营底线和职业操守。 有情怀就是有高尚的情操，包括道德情操、理智情操和审美情操等。高尚的情操首先表现为有大善大爱之心，爱国、爱社会、爱企业、爱家人、爱员工，高标准积极遵守社会道德规范，做人做事有底线，有操守，愿意付出守法与规则，创造阳光利润，享受坦荡生活。福耀玻璃集团曹德旺为何因高尚的情操而受人尊重？因为他是一位从不行贿的企业家，自称“没送过一盒月饼”，以人格做事。他是散财行善的佛教徒，从1983年第一次捐款，至2020年，累计个人捐款已达116亿元。其次，从理智情操的角度，高尚的情操表现为具有强烈的求知、探究、创新欲，热爱真理，坚持真理。从七十多岁的华为创始人任正非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伟大的企业家的卓越求知学习能力，永不停息的探索与创新性思维，相信真理、坚持真理的不变立场。面对美国的全面打压，任正非仍然提出，要虚心向美国学习，要买苹果手机。再次，有高尚情操的人，具有正确的审美观、高雅的情趣和生活品位。中国许多人为什么富而不贵？就是有了钱还是暴发户、土豪心态，缺乏绅士和贵族气质，人文精神短缺，有钱以后胡花、乱花，没有生活品位和情趣。许多老板发财以后，追求奢华的生活，沉溺于酒色、赌博等消极颓废的、低级趣味的欲求之中不能自拔。中国企业家与世界优秀企业家相比，最大的差距是贵族气质和审美情趣的缺失。当然，由富而贵，这需要几代企业家的持续修炼才能完成。3.有情怀就是有宏大的格局、宽广的胸襟，有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的精神。 企业的成长和发展往往受制于企业家格局的大小。所谓格局就是企业家的眼光、胸襟、胆识、魄力等心理素质。格局决定企业发展的方向，赛道的选择，成长的边界，人才的多寡，组织能力的大小。企业家有长远而敏锐的眼光，使企业家能够洞见趋势并敏锐感知和抓住战略性发展机遇，使企业有正确的发展方向和清晰的战略牵引。有情怀的企业家都有宽广的胸襟，有开放的心态。天下人才为我所用，善用人才而不是好用奴才。有足够的包容心，包容有个性、有能力的人才，用比自己更能干的人。有情怀的企业家，都有过人的胆识，敢于拍板决策，敢赌战略性发展大机遇，敢于变革创新，敢于自我批判，自我革命，实现自我超越。有情怀的企业家时刻都心怀危机意识，对常识和规律心存敬畏，绝对不会自我膨胀，过度张扬，更不会膨胀到大过客户、藐视政府、超越时代。情怀是天，心比天高，志存高远，最终还要脚踏实地。光有情怀，不懂江湖，不接地气，往往做不成事。江湖是什么？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人情世故，就有江湖规矩，就有江湖险恶，就讲江湖地位。中国的语言文字真是太有智慧了。你看，江，污泥浊水、鱼龙混杂，却气势磅礴、奔腾不息；湖，深沉静幽，神秘莫测，却也气象万千、生机勃勃。可能这就是“江湖”的含义，很难准确全面地描绘江湖是什么，但每个人又都身在江湖之中，心中都有一个江湖。企业家所面临的江湖不是打打杀杀的武侠江湖或黑帮江湖，而是错综复杂的市场竞争与政商环境，是各种相关利益者相互博弈与利益平衡的江湖。光有情怀，不懂江湖往往搞不定事。所谓懂江湖包含以下几方面内容：江湖有江湖规则，江湖里面既有明规则也有潜规则。所以你既要有明规则意识，又要懂潜规则。做企业要追求简单、阳光，要建立阳光规则，“只有追求阳光利润,才能享受坦荡生活”。但江湖之中，也有阳光照亮不到的地方，也有潜规则。所谓潜规则，是人们私底下认可的行为约束或必须遵从的规矩。这种规矩，有可能有悖正义观念或正式制度的规定，因此，不得不以隐蔽的形式存在并得到当事人明确的认可。潜规则可使参与各方在互动中减少冲突，降低交易成本，并获取正式规则所不能提供的利益。在法制不健全，社会资源被权力集中配置时，企业家完全不懂潜规则，完全凭制度和流程去办事，往往这事很难办下来。所以要懂潜规则，适度用潜规则去处理一些难题，但不能热衷于潜规则并要努力避免被潜规则所绑架。做企业要阳光磊落，但不能个人意气用事，处理问题既要讲究是非分明、制度化，同时又要讲究灰度，该装糊涂时还要装糊涂。江湖义气就是潜规则，人在江湖还要讲点江湖义气，要有私德，偶尔要利用一下潜规则，懂得迂回。正如联想创始人柳传志所讲，“目标明确，学会拐大弯”，这就是懂江湖——前面有堵墙，你不能一头撞上去，还要学会拐大弯。有情怀，不懂江湖的人，遇到过不去的坎，往往宁折不弯，而有情怀，懂江湖的人，为了过坎，则可以弯而不折！江湖之中讲角色定位并追求江湖地位。企业家，要摆准自己的位置，做到企业家本位，不要超越企业家的角色和本位。同时，企业家要追求将企业做大做强，要致力于成为世界级企业，成为行业领袖，打造产业江湖地位，但不要试图成为政治家、教育家。企业家要关心政治，要悟透国家政策走向，顺应社会经济发展大势，但不能过度参与政治，更不能干政。企业家创造了社会财富，要回馈社会，如捐资助学，但不要试图通过办学以自己的管理思想去影响千秋万代。企业家捐钱办学值得称道，但如果捐钱办学的目的是为了在江湖中培养一大批继承自己管理思想的徒子徒孙，这就越位并破坏江湖规矩了。所以企业家对自我要有清醒认知：企业再大大不过客户，企业家再牛不要牛过政府，个人再伟大不能伟大过这个时代。这就是江湖常识与规矩。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在中国懂“江湖”，最重要的就是要懂人情世故，对人之常情要有一定的理解和尊重，行事要合乎人情。不懂人情世故，就入不了特定人际交往圈，就没有特殊的人脉关系，就没有人在关键时刻、逆境之中帮你一把，拉你一把，有时甚至做不成生意。在中国特殊人文环境中，无论是为官还是经商，免不了要面对各种人情世故，正确处理好各种人情世故关系，把握好人情世故的度，是一门艺术，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知世故而不世故”,“出污泥而不染”，“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这就是人在江湖行走的最高境界。西方人是二元对立思维，黑白分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错当面提出，不讲情面。但中国人是善恶一体的灰度思维，“是中有非，非中有是”，追求圆满，不追求对错，而且好面子。所以你要顾虑大家的面子，批评人时要委婉一点，要善于给人面子，否则，你会陷入“你越对，你得罪人就越多的泥潭”。王石就是一个有情怀，但对江湖人情世故不屑一顾的企业家。我特别欣赏他提出的建立“阳光照亮的体制”，引进“职业契约精神”的观点。但光用西方做企业的那套公司治理体系对待中国这个复杂的社会营商环境，往往会走不通，可能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踢出局了。如果太讲江湖义气，往往情义会替代理性，给企业带来危机。苏宁的张近东是一位勇于改革和创新的企业家，他基于产业互联网思维对传统零售企业所进行的变革探索实践令人钦佩，但在苏宁转型升级过程中同样面临流动资金紧张的境况下，与恒大集团老板许家印一杯交杯酒，就借给恒大二百亿现金救急，使自身陷入资金短缺的陷阱难以自拔。这就是江湖情义替代了理性决策，最终没帮得了他人，反而害了自己。懂人情世故，就是要懂得如何平衡各利益相关者的价值诉求，驾驭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关系，善于抓主要矛盾，能够借助各方力量建立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懂人情世故，就是人在江湖中，要“忍字当头”。江湖中有凶险，人在江湖行走，一定会遇到各种困难和挫折，在与急流险滩的博弈中，不被打倒的真正原因，除了执着与内心的强大，还要靠一个“忍”字。不能过于任性和意气用事，“忍”让你冷静而理性，让你不过于任性和意气用事，让你及时止损，保存远行的实力。懂人情世故，就是你要换位思考，站在对方角度思考问题。想改变别人，首先改变自己，自我批判，从我做起，改变自己，接受自己，别人自然才能接受你。情怀是天，江湖是地，你要接地气。情怀太高远，不务实，不接地气，理想飘在空中落不了地。“地”又是个错综复杂的生态，要适应这个环境，你不能想当然地去做事，要切合实际，更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接地气，就是企业家要有理想，但又不能理想化。既要有高远的目标追求，又要有阶段性的、务实的可实现目标。企业家要善于为员工画大饼，但又要努力做成饼，分好饼，让人才相信跟着你干能成事，如果画的大饼老是实现不了，员工也会丧失信心。接地气，就是在商言商。所谓在商言商，就是商场如战场，要凭真功夫才能打胜仗，凭独特的产品与服务才能取得江湖地位。在商言商，就是在商场上能以商业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的，尽量按商业规则，以专业的方式来处理，不寻求用其他非正式方式。企业是一个市场竞争主体，先活下来，求发展，有利润，为社会创造就业岗位及税收是正道，这也是企业最大的社会责任。华为提出的“向雷锋学习，但决不让雷锋吃亏”就是在商言商。接地气，就是企业再大，企业家也要倾听来自一线的声音，要深入实践，所做决策及制订政策要符合实际。企业做大以后，最怕企业家高高在上，上一呼而下百诺，听不进不同意见，很容易把奴才和庸才当人才，把附和当作赞同，把吹捧当作事实，最后，感觉不到内在的问题与危机，飘飘然，最后企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字节跳动的张一鸣为什么每干一件新业务都能成功？就在于他天天与一线员工与顾客泡在一起，作为老板连专门的办公室都没有，自然就不会官僚主义，所做的决策自然就接地气。所以光有情怀不懂江湖，搞不定事，光懂江湖没有情怀，企业走不远。
有情怀，懂江湖，但不识人心，不通人性，就没有人愿意追随你。你聚不起“人气”，带不出队伍，就难以将能力建在组织上。何谓通人性？就是要有人性，要识人心、了解人、尊重人、激发人，企业家不仅会做事，更要会做人、善用人。通人性，首先企业家自身要富有人性。企业家富有人性体现在两点。第一，对人情冷暖有感知，与君子交虽淡如水，但让人有亲切感。华为创始人任正非，联想柳传志，美的何享健虽然也很霸气，在制度与规则面前冷酷无情，但面对普通员工与客户，始终充满亲切感，对待直接下属，虽严厉要求，但始终充满关爱。第二，无私利他，大善大爱。富有人性的企业家都具有大善大爱之心，舍得分钱和分享，不自私。任正非认为：“要成就大业，从不自私开始，华为的成功，与我不自私有点关系。”谁最能了解越多人的需求和想法，最能满足最多人心想要的，谁就最能凝聚人心，聚集人才。人的需求有物质与精神类别之分，但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没有高低之分。首先，财散人聚，企业家要舍得分钱散财，以满足人对物质与财富的追求。人对利益的追求是人之天性，只要舍得，并给足人利益，跟你干，能有利，能挣钱，不愁没人追随。其次，光给钱不够，给完钱，还要告诉他，你不是为了钱，而是有更高境界的精神追求，用使命、愿景、目标去激发他的内在潜能和创造力。该用物质用物质，该用精神用精神，两手都要硬。只有了解并恰当地满足人的需求，才能调动人的内在动能，激发人的创造力、成就感。人的个性没有好坏和优劣，只有适合和适应。真正有才华的人都有独特的个性，与众不同的优势。所谓通人性，就是成为人才的知音，除了了解其需求和想法，更重要的是发现人的优势，为每个人的优势发挥提供机会和事业平台。同时通过互补性人才团队建设，让每个人的短板有别人的长板来补，让每个人的长板得到超水平发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优点突出的人，缺点也很明显。量宽足以得人，对人才要有宽广之胸怀，包容之心，要有灰度思维，要允许别人犯错误，能够包容他人的缺点。能够站在他人的角度去思考，从他人的利益入手。只有站在他人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处理事情，才能真正理解别人，善待他人。企业家既要了解他人，又要了解自己，并严格要求自己，管住自己。许多企业之所以出问题，是因为企业家管不住自己的欲望，因而盲目多元；因为管不住自己的行为，因而自己成为制度破坏者和规则践踏者。只有对自己严格要求并身先士卒，才能让人服从，让人追随。同时，通人性的企业家都极其低调，不追求个人名利和生活享乐，一门心思想的是做大做强企业，实现产业报国。情怀是一个方，江湖是个圆。内方外圆整合到一起，用人性打通它，才能形成会滚动和自转的星球。换句话说，有情怀懂江湖，才能够在江湖之中出淤泥而不染，不为江湖所困；懂江湖通人性，才会既懂人情世故，又不陷入人情世故。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有情怀、懂江湖、通人性的人能刚柔并济，进退自如，既有高远理想又接地气，既懂规矩同时又要打破规矩。该遵守规矩的遵守规矩，但是该打破的时候一定要打破它，勇于创新，既守正又创新。有情怀、懂江湖、通人性的企业家，能深刻地把握自己，了解他人。他自己活得很明白、很通透，知道自己内心追求什么东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因而懂得进退，善做加减。人生活得通透的企业家，将做大做强企业作为自己人生的终极的追求，不为过去所纠结，不为未来所烦恼，不为现实所困扰，以积极的人生态度，不断追求自我超越，追求企业与个人心灵的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