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根据相关行业数据，2020年平均每家宠物诊疗机构，执业兽医师数量不足两名。（视觉中国／图）每天早晨，一排兽医和助理站在医院门口，高喊“日争五千、明年一万！”这个数字是指医院的日均营业额。
多位受访兽医谈到，工资与每月“开单量”挂钩，“进来一个客户，就背上了一个指标”。
近年来资本入局宠物医疗市场，最引人瞩目的是高瓴资本。资本的逻辑是，即便竞争激烈导致利润率下降，只要门店规模上升，市场估值也会水涨船高，上市退出是唯一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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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
责任编辑｜张玥
“这个时候她还在对我笑，没忍住，就扇了她一巴掌。”很难将眼前长相白净、声音温柔的年轻人和“医闹”联系在一起，方成人生中第一次对别人“动手”，对象是他的宠物医生。2020年10月，方成将宠物猫送到上海某“网红宠物医院”就医，诊断结果是3级牙结石，需要手术洁牙。花费近6000元，猫咪却死在了手术前，院方给出的死因是麻醉过敏，但方成质疑，猫咪的死因是“麻药使用不当”以及医疗流程有误，自己遭遇了过度医疗。“为什么宠物医院收费那么贵？”“宠物医院要怎么选？”“事故维权怎么这么难？”……类似人类医院的问题，宠物医院一个不缺。“医患纠纷”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医疗资源紧缺，但宠物们并不缺医院。根据东西部小动物临床兽医师大会（由三十余个省级、市级行业协会组成）发布的《2020中国宠物医疗行业白皮书》，截至2020年8月，中国宠物诊疗机构达2.3万家，我国的宠物数量（仅猫犬）超过8000万只，平均3500只宠物就能享受到一家医院治疗。而根据国家卫健委发布的《2019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人类医院与人口的医疗资源比值为1:41043，比宠物“紧张”十倍。宠物医院众多，却没有解决“看病贵”“看病难”的问题。上述白皮书显示，2.3万诊疗机构中执业兽医师只有不到3万人，平均一家宠物诊疗机构，只有不到两名执业兽医师，整体医疗水准堪忧。经营模式上，大型连锁机构对每家医院最主要的考核指标是营业额，医生们的工资与每月“开单量”挂钩，“进来一个客户，就背上了一个指标”，过度医疗问题实难避免。此外，现行法律法规对宠物医院、兽医执业的流程、操作等几乎没有标准，发生医疗事故后，维权常常遭遇难以取证、无法可依的尴尬。“这个行业除了钱，什么都缺。”一位受访兽医这样形容。方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最初选择这家医院，是因为它出现在一部网红纪录片《宠物医院》中。“身边养宠物的朋友几乎都看过这部片子。”猫咪最初的症状是皮肤过敏，主治医生建议做过敏原筛查，价格是2400元。随后医生提出，猫咪的牙结石很严重，甚至还可能引发败血症。然而送医不到半天，“医院电话通知我，我的猫不行了，让我来见最后一面”。主治医生宣布猫咪的死因是麻醉过敏。方成翻出猫咪5个月前在美国的就诊记录，病历上写着“轻微牙结石，等级为0到1级（最高4级）”，对猫咪健康几乎没有影响。方成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过度消费了。方成咨询了多位兽医，答复都是“（麻醉过敏）有可能，但概率非常低”。他查阅了美国兽医协会关于小动物麻醉计量、程序的文件。对比诊疗记录，医院给他的猫咪用了三种麻醉类药物，第一种镇静药多咪静原是肌肉注射药，被医院错误地用作静脉注射，第二种舒泰疑似使用过量，第三种麻醉逆转剂咹啶醒只能狗用，却给了猫用。监控视频中显示，猫咪自麻醉后无专人监护，以致错失最佳抢救时机。律师告诉他，按照目前的民事赔偿规定，宠物被视作个人“财产”，即便胜诉，赔偿金额只等同市场上一只同类猫咪的价格，而方成的猫咪只是一只田园领养猫。且上述材料都只能在法庭上作为参考，不能作为直接证据。关于宠物麻醉流程规范，行业目前没有权威依据。中国兽医协会的文件中，与犬猫麻醉相关的行业标准只有两条，《犬猫硬膜外麻醉技术规范》《犬猫麻醉记录单书写指南》，且仍在报批、起草阶段。不久，另一位有相似经历的宠物主人找到方成，他才得知，这是这家医院5天内发生的第二起麻醉过敏事故。因为院长拒绝承认在医疗诊断和程序上存在过失，一年里，方成接连向监管部门投诉、向纪委举报、向法院上诉。因该医院和一家国有研究机构有承包合作关系，投诉后，2021年10月，纪委有关负责人回复，医院未经同意就使用研究机构的招牌属于违规，合同到期后将终止二者的合作。2021年11月，医院向方成赔偿包括诊疗费在内的数万元，双方和解。2021年6月，一家宠物医院的兽医正在给宠物检查身体。（视觉中国／图）如今方成打开大众点评App，该医院评分仍在4星以上（满分5星）。刘强是一家名为“派多格”宠物品牌的加盟经理。暗访中，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我们和这些点评网站都有合作，帮你推广，都包含在加盟费里，达到一定评论数量后，你有另外的需求，还可以续订服务。”在百度搜索“宠物医院加盟”，派多格排在首页第一。该公司成立于2006年，曾接受美股上市公司波奇宠物（股票代码：BQ.US）的千万美元级投资。刘强解释，“自己做流量麻烦，加盟我们，可以通过我们跟对方谈，我们本来就是大牌子，跟他们有合作协议，用我们的牌子做会更便宜。”怎样才能开一家宠物医院？他介绍，所需证件包括兽药销售许可证、动物防疫合格证、辐射安全许可证、环评批复、消防审批及其它流程，最关键的是要有“动物诊疗许可证”。根据上海市《动物诊疗机构管理办法》，医院面积必须大于200平米，具有手术台、X光机或者B超等器械医疗设备，还有至少4名取得执业兽医师资格证书的兽医。“上海的标准在国内是比较高的。”刘强说，“前两年上海的宠物医院开得太猛，2021年审批标准抬高了。现在都只能挂靠大型连锁了，背靠大树才好乘凉。”刘强提出的报价是50万，包含店面装修、医疗设备等硬件，总公司还会派专员指导如何开店、经营，后续每年支付一定比例的管理费。但店内所有药品、医疗用品、宠物用品都必须从公司渠道进口，公司保证价格低于市场，同时提供兽医专业培训。“这不是跟奶茶店加盟差不多吗？”南方周末记者询问刘强。“是差不多，但宠物医院毕竟是医疗机构，该有的证件都不能少。”据他的经验，这样的宠物医院在上海的年营收能到200万元。难点是如何同时招到四位兽医。刘强说，公司也有办法解决，他们和一些大型连锁机构都有合作，可以一边招人、一边“借人”。所谓借人，实则借证。目前中国所有毕业于动物医疗相关专业者都能报考执业兽医资格证书，但并非所有人都会从事医疗工作。多余的证书会被出借给需要的诊所、医院用于开店。农业部曾明令禁止出借证书的行为，要求一张证书只能绑定一家医院，杜绝“一证多用”乱象。但这无法从根源上解决借证问题，因为市场缺口太大。前述白皮书显示，中国执业兽医师7.8万人，助理执业兽医师3.1万人，但只有约30%从事宠物医疗工作。依照全国《动物诊疗机构管理办法》规定，“具备手术能力的宠物医院需要至少3名以上执业兽医”，现有医生储备远远无法满足。三年前，沈腾飞在上海的一家连锁宠物医院担任兽医，他向南方周末记者描绘了一幅场景：每天早晨，一排穿着白大褂、蓝大褂的兽医、助理站在医院门口，经理嘴里高喊“我们要提供最好的服务”，所有医护人员必须附和“日争五千、明年一万”。他口中的五千和一万是指医院的日均营业额。街对面是一家美容机构，每天宠物医院和美容院两队人马必定会在街边相遇，比一比谁的嗓门大。沈腾飞毕业于某211高校的兽医专业，也曾在德国攻读硕士，“我是医生，不是地产销售。”于是他离职了。2017年前后，大型连锁宠物医院在上海迅速扩张。沈腾飞介绍，当时开宠物医院主要有两种模式，一是通过连锁加盟，二是被大型连锁机构收购。上述经理也是这家宠物医院的创始人，把医院转让给某大型连锁集团后，背上了经营压力。压力体现在对医院的营业额考核上。比如当时母公司对单店的考核是月均收入13万，而具体到每位医生，就成了“开单量”。举个例子，宠物狗胀气，气味异常，有可能是消化不良，理论上也有可能是胰腺炎。来到宠物医院，血尿常规、生化指标、X光检查是常规三项，上述都正常的话，B超也有必要，再用专门的机器测一下胰腺数值。超过标准基本确诊，肌肉针、吊针都会用上。这是当时医院治疗类似病例的标准流程。“一张能开1000的单子，绝对不会开500。”沈腾飞调侃，如果宠物主人质疑这些项目的必要性，标准话术是，“宠物跟人不一样，不会告诉你哪儿疼，所以所有检查都有必要。”一整套流程下来，价格不会小于3000元，此时多数宠物主人的心理是“多花钱、买心安”。“实际上只要一张试纸就可以，50块钱。”沈腾飞说，虽然试纸的数值并不十分精确，但可以用作初步排查确诊，很多检查项目看似有必要，实际并不具备临床参考价值。根据券商中信建投的一份产业研究报告，国内头部连锁宠物医院的平均年收入能达到250万以上。以门店数排行全国第二的瑞派宠物医院为例，其单店年营业额最高超过3000万元，平均年收入250万-280万元。国内一般宠物医院的单店年营收为140万-160万元，瑞派自称单店营收水平约为行业平均的1.7倍。这其中贡献最大的要数医生。上述报告指出，国内宠物医师平均每月可为医院贡献5万元人民币，而瑞派医师每月可创造近10万元营业收入。在2020年的一场财经峰会上，瑞派总裁孙铭表示，5年内致力于将单店年营收提升至500万元。
一位兽医介绍，一整套流程下来，价格不会小于3000元，多数宠物主人觉得“多花钱、买心安”。（视觉中国／图）
宠物医院是暴利行业吗？程峰在这个行业已经超过十年，目前在上海经营一家小型宠物医院，他的答案是否定的。他为南方周末记者算了一笔账，在上海，一家小型宠物医院一年的成本在200万上下，主要包括房租水电、器械医药及人员薪酬三块。外环以内，租一家200平米的门面价格为每月两万多，加上水电等至少要三万。器械多是一次性投入，比如一台全新的进口X光设备（DR机）单价20万元左右，降低成本的唯一方式是摊销到每一次检查费用中，而宠物由于寿命远短于人类，正常设备使用往往会入不敷出，这也解释了很多宠物主人的抱怨：为何医院存在过度医疗。在国内，大量宠物用药来自进口，这也抬高了成本。程峰说，一瓶成分和人用药几近相同的抗生素，采购价格可能是人用药的20倍。“宠物药品市场规模太小了，兽药批文非常严格，而且国内的兽药研发能力弱，考虑经济效益，会优先研发猪、牛等经济动物药品，不是宠物。”最贵的还是人力。程峰透露，一名拥有执业资格、有2—3年操刀经验的兽医，每月底薪为1万元—1.5万元，绝大多数医院还有业绩提成，比例在10%—20%间，最终到手的月薪能有2万元—3万元，医院还要为每两个执业医师配备一名助理，“那些大型连锁的医院（待遇）可能更高”。程峰明显感到，这两年的用工成本大幅上升，而且行业流动性很大。东西部小动物临床兽医师大会发布的《2019宠物医院发展报告》显示，国内有近60%的宠物医院，日均接诊量不到10个，近年来行业迅速扩张导致宠物诊疗机构过多。80%-90%宠物医院年营业额在300万元以下，月营业收入不超过25万元。南方周末记者根据大众点评网随机选择了八个上海市的热门商业区，在这八个区域的方圆3公里内，有5家以上宠物医院的区域就有四个，其余都在3家以上。激烈的门店竞争加剧了兽医的短缺，医院只能花更高的价钱雇用兽医，这又进一步推高了经营成本，整个行业正陷入“越开越亏”的怪圈。巨大的竞争压力下，随之而来的正是一系列收费乱象。1985年，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学院开设了国内第一个小动物门诊部，被视作中国宠物医疗行业的起源。2015年上市公司瑞普生物（300119.SZ）投资入股瑞派宠物医院，标志着资本正式入局宠物医疗市场。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要数知名投资机构高瓴资本。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高瓴先后投资了宠颐生、高屿、天津域汇、青岛爱、芭比堂、上海安安宠物、云宠、南京艾贝尔、上海顽皮家族有限公司、宠福鑫等连锁宠物医院，且大部分是大股东。行业进入“跑马圈地”时代。蹊跷的是，激烈的竞争没有减缓巨头的扩张速度，即便行业利润率在不断下降。以此前在新三板上市的、国内知名连锁宠物品牌瑞鹏股份（838885）为例，其每年营收都伴随着门店数量的上升而大幅增长，从2014年的9500余万上升到2017年的2.97亿元，年增速30%；但净利增速却一路下滑，从2015年的增长225.7%下滑到2018年一季度的-64.7%。依资本的逻辑，只要门店规模不断攀升，市场估值水涨船高，等待上市退出即可。2018年8月，高瓴将旗下近700家宠物医院与瑞鹏的400多家医院整合，成立“新瑞鹏”，成为国内首个“破千”门店的宠物医疗集团。同月，瑞鹏从新三板退市。2020年9月，新瑞鹏获腾讯、勃林格殷格翰、碧桂园创投、雪湖资本等多家一线机构战略融资。一系列的市场操作后，公司估值上升至300亿元，相比新三板退市时的28亿暴增十多倍。2017年，唐倩将经营了6年的宠物诊所卖给了某头部连锁医院。当时收购方给了她两个选择：第一，卖出大部分股份、自己受雇于集团，当小股东；第二，卖出全部股份，但是每股价格会略低。她毫无留恋地清空了所有股份。唐倩曾就职于投行，对财务投资颇有心得，“专业兽医并不懂兼并收购里的门道，签订合同后会非常被动。”首先是控股权，有些合同是全资收购（100%），有些是控股收购（51%）。“很多人对医院有留恋，不舍得全卖，但小股东的49%股权却很可能成为烫手山芋。”因为这些合同规定不能转让剩余股份，大股东将小股东绑在了一起。而且很多个体宠物医院都属于小微企业，在税务和员工社保上可能并不规范，这些漏洞共同组成了原先利润的一部分。但收购后，大股东为了满足未来上市退出的要求，将合规的成本也分摊给小股东，这不仅影响了医院的利润和小股东的分红（净利润为负则不分红），还将上市可能产生的利益全部归于大股东（小股东没有母公司的股份）。更“要命”的是，合同往往规定医院的采购权、装修权、财务安排等权限统统上交大股东，小股东“两眼一抹黑”，连医院真正的经营状况都搞不清。唐倩观察，目前无论是直营门店还是加盟店，都对大股东的供应链极度依赖，虽然大股东同样按比例收取利润，但其收入很大一部分来自小股东支付的管理费、培训费、采购费、装修费等。以行业内规模最大的瑞鹏为例，2017年营业收入主要是医疗保健，占总营收的64.78%。“设备销售”（医疗设备）占1.79%。公司解释，2018年预计关联交易总金额4500万元，销售对象均是此前收购的中小型宠物医院。当时瑞鹏的门店只有400家左右，2019年增为1100多家。行业规模第二的瑞派也有类似操作。其大股东瑞普生物主要从事兽用生物制品和兽用制剂研发销售。据其年报，2020年营收20亿元，净利近4亿元，“2020年通过与瑞派宠物医院形成集采联动机制,助力宠物产品销售额同比增长67%”，2021年上半年通过与瑞派的协同发展，带动宠物药品收入同比增长高达约70%。“就像是客户养着小股东，小股东养着大股东。”唐倩形容，而这无疑让负责具体经营的小股东及门店兽医背上了更沉重的经营压力。“敲开医院门的瞬间，医生就背了任务，这样畸形的考核和激励机制，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方成、刘强、沈腾飞、程峰、唐倩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