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2022年,今年“独角兽”更加难熬——由于利率上升、经济普遍低迷以及硅谷银行破产削弱了流动性,而且这种低迷环境持续,风投资本集体遭遇募资难投资难退出难,人们对亏损企业的谨慎情绪加剧,使得急需大量资金支持的“硬科技”公司面临融资难,企业估值大幅下滑,部分企业不得不最终走向裁员、关停,甚至破产道路。
5月末,估值1650亿元的手机制造独角兽OPPO,突然将旗下芯片业务哲库科技关停。一夜之间,3000多名哲库员工失去工作,超100亿元资金被烧掉,成为中国芯片发展史上一次标志性事件。
6月中旬,继威马、雷丁等之后,估值高达200亿元的新能源车独角兽拜腾汽车的两家关联公司被申请破产,烧光84亿元也未量产车;腾讯、红杉中国投资的 AI 独角兽明略科技已裁员数千人,比例或达70%;曾高达500亿元市值的“中国SaaS赴美第一股”企服独角兽容联云,今年5月被美国纽交所责令暂停交易并启动退市,投资者集体诉讼,一夜之间市值跌至55美元......
上述遭遇不止在国内发生,国外硬科技“独角兽”们也遭遇危机。
6月17日,硅谷氢燃料电动卡车独角兽Nikola宣布裁员270人,最新市值比上市时暴跌91.6%;高达52亿美金市值的自动驾驶卡车独角兽Embark日前宣布倒闭,数百名员工直接被解雇遣散;今年6月初,软银孙正义曾豪掷26亿元投资的美国机器人披萨独角兽Zume停止运营,资不抵债,官宣倒闭。
研究机构PitchBook报告显示,自2021年以来,有400多家独角兽公司(占所有独角兽公司的1/3)没有筹集到新一轮资金,约94%的科技独角兽公司没有盈利。
该报告还指出,2023年第一季度,全球仅新增5个独角兽公司,创下史上季度新低,去年新增独角兽185家;同时今年仅5家独角兽被上市/并购,远低于去年同期,进一步证明全球资本对科技独角兽公司的投资兴趣在下降。报告称美国约7.5%的独角兽风投融资是失败的。
“资本极力吹捧‘硬科技独角兽’,但部分企业只是依靠PPT就融了天使轮资金估值上亿,企业自身却完全没有商业化能力。”一位风险投资人告诉钛媒体,很多VC并不懂产业规律,只会一窝蜂看研报、赌企业标的,最终只剩下行业泡沫。
PitchBook风险投资分析师Vincent Harrison对钛媒体表示,很大程度上,高烧钱率、缺乏现金流以及盈利能力差等因素,是这轮部分独角兽无法获得投资青睐的“罪魁祸首”。他直言,过去几年诞生的很多硬科技独角兽的估值明显被高估了。
“长期主义”成空话
基金投两头、独角兽难融资
6月初的一天,前微软全球执行副总裁陆奇的奇绩创坛2023春季路演日在北京海淀召开,现场70%的项目都是 AI 大模型。
钛媒体在现场看到,由于疫情放开,加上当前AI大模型热潮涌现,现场人员爆满,连金沙江创业投资基金董事总经理朱啸虎也在现场从头听到尾。
不过,钛媒体在会后与部分投资人交流时了解到,很多VC并没有急于去投资,会后只有个别项目公布了融资信息,大部分投资人基本是询问了解。这和几年前多位投资人冲上前,挤进人群与创始人交流以获得未知领域知识提升情况已迥然不同。
只看不投,是这轮投资机构的一个新的变化和现象。在这背后,是硬科技时代下投资环境和投资逻辑发生变化。
分享几组数据:2023年第一季度,中国股权投资市场募资端,新募集基金数量和金额分别为1601支、3532.12亿元人民币,同比下降7.6%、33%;投资端,投资案例数共1722起,同比下降44.2%,投资金额为1300.3亿元,同比下降49.8%,硬科技仍为投资主线;退出端,退出案例总量共521笔,同比下滑51.5%,各类退出交易数量均有所减少,其中被投企业IPO共发生372笔,同比下降38.7%。
当然这不只是在中国。据毕马威2023年一季度风投报告显示,全球风险投资从2022年第四季度的9619笔、总额8600万美元,下降到今年Q1的6030笔交易、573亿美元,投资总额环比降幅达93%,同时也不到去年第一季度的1/3(1776亿美元),无论是美洲、欧洲还是亚洲,每个地区的风险投资都跌至多年来的最低水平。
风险投资面临较大的降幅(来源:毕马威报告)
整体来看,全球风投市场募、投、退三个环节都大比例下降,且这样的降幅还是发生在2023年疫情放开,2022年疫情影响情况下,市场之差感知十分明显。
事实上,“硬科技”没有一个准确的含义,一般是指能够改进社会物质产品生产效率、创造社会全新价值的关键性技术,是通过大量研发投入积累形成的知识密集型产业,依托核心专利技术积累,转化形成高科技产品或服务。目前硬科技主要体现在光电芯片、人工智能、航空航天、生物技术、信息技术、新材料、新能源、智能制造等领域。
2013年,风险投资家Aileen Lee创造了“独角兽”一词,用以形容那些估值10亿美元或以上、未上市的初创企业。过去十年,“独角兽”的数量疯狂增长。据钛媒体统计,中国和美国独角兽企业数量从2012年3个左右,到2021年,独角兽新增近200家,过去一年也新增184家科技独角兽。
“目前国内硬科技投资圈的人大部分开始投‘两头’,要么是天使轮,要么是Pre-IPO。因为这两头风险相对来说最小,投入的资金成本足够低。”盛景嘉成董事总经理刘迪对钛媒体表示,随着市场变化,很多人民币基金的投资人开始抗风险,投资“两头”的决策成本较低。
如今很多投资人无法让企业相对稳健地去成长,去跨越整个的周期。这是硬科技独角兽融资难的原因之一。
相比普通的消费、互联网赛道独角兽,硬科技领域企业更需要大量资金,所以形成10亿美元估值几乎只需要一个“天使轮”。投资人表示,“先别说我做出来的饭能有多好吃,买锅我就需要一个‘独角兽’的钱。”
“独角兽本身是一种估值体系,需要看融资的稀释比例,并不是行业。”刘迪提到,此前互联网企业融资的时候,单轮融一个亿稀释10%,企业烧钱扩规模,一旦达到预期市场扩张率或市场占有率就可以融下一轮,两三轮融资后成为“独角兽”。但现在“硬科技”不一样,资金需求很大,一轮就是数十亿,那么成为“独角兽”概率就越高。
“从创业者角度来说,我应该是靠资金去解决当下最需要的技术研发、人才招聘,但现在投资人是不管你行不行,我先一股脑把钱堆给你,看看你能做什么。所以这其实是一个资金使用效率的问题,在我看来是不正常的现象。”刘迪告诉钛媒体。
刘迪直言,芯片等高科技产品不是一两年能完成的,需要3-5年很长时间去长期研发。而在这个过程中,企业仍需要融资投入技术研发、招聘人才等,而“人民币基金”的资金使用有时限,投资人等不及。
资本市场环境好的时候企业可以靠故事去融资,但当下外部环境承压,很多行业烧不动了,投资人可能就比较现实。尤其投完天使轮后,投资人诉求提高,需要产品、商业化、生态等,一旦无法达到诉求,“硬科技独角兽”就很难持续获得融资。
那么这样一种投资模式,可能就导致独角兽企业不到两三年估值就缩水、内部大裁员等问题。
钛媒体最近了解到一个商业航天赛道的案例。某家成立九年的商业航天领域独角兽企业,背后投资团队豪华,有国资、私募资本、风投机构等参与,公司估值超过100亿,但近四年内都没有公开过融资,直接导致内部资金处于紧缺状态。
要知道,做商业航天需要大量、持续性资金支持,一枚商业运载火箭的发射成本就达每千克1-2万美元,其中火箭动力系统成本约占上游火箭零部件成本的60%,人工和厂房建造维护费用也很高。但由于公司暂未发射成功过,投资信任度下降。钛媒体从投资人听到的一个信息反馈是,“如果企业发射不成功,我就不再给你融资”。
针对融资难情况,这家公司CEO近日对钛媒体表示,商业航天行业已经过了讲故事阶段,很难再靠愿景、使命去融资,而是要到企业内部客观评价。“发射失利了,信心肯定是受极大损耗,不只是外部的,包括内部怀疑,这是肯定的。但我失利也要继续往前走,我知道要么死掉,要么我走完从零到一。”
不止是上述一家公司,整个商业航天赛道就出现多个“怪”现象:某民营火箭企业刚公布6亿元融资,随后地方“人民币基金”就变卦,只答应打款其中的一部分;某家完全没有航天技术背景的创始人团队,轻松获得国资的青睐,短短三年融资超10亿,估值接近40亿元成为赛道头部,但如今,创始团队集体离崩出逃,投资人如梦初醒,公司资金紧缺,技术高管频繁离职,企业频繁裁员。
整体来说,国内商业航天这一“硬科技”赛道在经过两年的投资热潮后,如今处于投资“熄火”局面,再加上“国家队”凶猛入场竞争,投资人不再看重该赛道。
经钛媒体估算,2023年初至今,国内商业航天赛道公开融资不超过20亿元,远低于2020年超40亿美元的融资规模。
如今,很多VC投资人和机构都对商业航天行业避而不谈。而国资的强劲入场,对于商业航天赛道并非好事。多位行业人士向钛媒体吐槽,很多地方城投部的人其实不懂航天产业,只不过商业航天属于制造这类实业,国家支持地方需要投资,而且城投只能拿一次钱,企业估值会直接翻倍,下一轮企业家只能降低估值找市场“化缘”,或寻求上市两条路走。
“在硬科技领域,这类国资型‘人民币基金’是企业无路可走的最后一条路径。”一位投资人告诉钛媒体。
不止是国内,国外“硬科技独角兽”也出现了估值缩水、企业面临融资难的情况。美国线上支付和信息服务巨头Stripe近日完成了新一轮融资,募集65亿美元,投资方包括a16z、创始人基金(Founders Fund)和高盛(Goldman Sachs)。
不过,本轮融资过后Stripe估值降至500亿美元,与2021年950亿美元的创纪录估值相比大幅缩水。
短短两年,Stripe从全球第四大最有价值的独角兽公司,仅次于字节跳动、SpaceX和SHEIN,现在却出现融资难,估值缩水接近50%。
与此同时,在美国上市的硬科技独角兽公司也面临承压。今年以来,美国新能源光伏独角兽Ascent Solar Technologies(NASDAQ: ASTI)下跌91%;美国太阳能巨头SunRun(NASDAQ:RUN)下跌20.27%;激光雷达芯片独角兽禾赛(NASDAQ:HSAI)下跌43.11%;容联云下跌99.62%;蔚来汽车(NYSE:NIO)下跌5.82%。
“本质上还是国内资本市场的结构性问题。一级市场看的是企业缺多少钱,而二级市场看的是公司业绩与价值,是企业值多少钱。一级、二级市场投资人对大多数行业认知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刘迪表示,目前企业一二级估值已出现倒挂。相比美国良好的创业公司退出机制,中国需要寻求多层次的资本市场格局。
人民币基金占主导
硬科技投资逻辑极速生变
现实永远比纸面上的文字更加精彩。
“以前我们募美元,跟人家讲英文手握红酒杯,现在募人民币,我们给人家去‘掼蛋’,讲招商,讲反投;之前出差都是北上广深,现在要去合肥、去赣州,前段时间我去县城看了个新材料项目。
我想这都不叫下沉了,这就叫坠落;以前LP问我最多的是你的基金在行业里面的排名,现在募资要给大家讲宏观形势、俄乌战争走势,得让LP对世界未来充满信心。”最近,梅花创投创始合伙人吴世春的一段脱口秀演讲火出圈,大家都在围观和反思投资变化。
吴世春直言,以前互联网时代做投资人,看看创始人有没有互联网思维就行。现在“硬科技”需要懂技术,懂超导、懂合成生物、懂ChatGPT。“我每天需要疯狂学习新知识,7×24小时,连上厕所都不放过。所以每天都在批阅‘奏折’一样,看朋友圈、看同行都在发一些什么内容,在那里不懂装懂。”
硬科技投资逻辑已发生转变。
5月初复旦大学管理学院举行的一场闭门圆桌上,复旦管院教授张小雷直言,当前中国硬科技产业投资环境中,国有资本占据主导。
无论是地方引导基金,还是国有LP、央国企上市公司,其与民间资本(美元基金等)处于不公平的竞争中。近两年,民间资本不愿意去投,而国资成为“脱缰的野马”,资源出现错配,集中赚“快钱”,这并不利于中国科技创新突破、产业发展。
据毕马威报告显示,2022年,在整体募资市场较低迷的环境中,政府引导基金规模大增,新成立基金规模达1353亿美元,为2021年的两倍多,已超越疫情前2019年的929亿美元,其中超20亿美元的基金占引导基金总规模的58%,主要投资方向聚焦于前沿科技和先进制造业。另据每经新闻数据,整体看,政府引导基金已占中国母基金市场近80%份额。
国内国资基金募资情况(来源:毕马威报告)
“国有资本和民间资本是有差距的。民间可能以盈利性为第一位,国有资本是政治性排在第一位,安全性排在第二位,盈利性排在第三位。但每一个都有他的角色,并不是说投资一定是市场化才能做好的,你一定要允许多样化存在,不要一棒子打死。不要纠结是国资投还是民间资本投,企业能发展怎么投资就ok。
所以我觉得要改变这个思维模式。”一位复旦毕业的投资人现场表示,国资如果想做成功,就需要投资机制靠近市场。
事实上,在政府引导基金出资主导市场的背景下,投资无形中变难了。
美元基金的逻辑是冒着高风险、赌一个巨大回报,但风险投资的游戏和产品机制与政府LP的诉求并不完全匹配,政府引导基金的诉求要保本,要完成招商引资,项目还不能暴雷。因此,那种高风险投资逻辑做法现在行不通了。“在业绩评估上,美元LP和人民币LP最大的不同是,美元LP只看总数,人民币LP还看过程。”
这种“安全性”第一,就直接导致资本和企业之间的“对赌”情况猖獗。